校庆感言:我的青苹果时代
在我的一本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开头中,我这样描述了我中学时代的母校。
“……我记得我们学校的样子:很大的校园,一半以上的面积是菜地和树林。菜是油菜和蚕豆,树是梧桐和水杉。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,满校园金黄,蜜蜂会嗡嗡地飞进我们的教室,引出女孩子的声声尖叫。五月蚕豆花开,紫色的小花甜津津的,大概学校里每一个学生都尝过那花朵的滋味。校园余下的一半面积,四分之一盖满了教室,四分之一是教师及学生的宿舍。灰砖灰瓦的平房一排挨着一排,连绵起伏,很是壮观。校园的周遭是河,有水泥桥和木桥分别连通学校的前门和后门。冬天河水很浅,冰面结结实实,我们上学的时候就不从桥上走,直接从冰面上滑过去,很刺激。夏天水大了,偷着下水戏耍的人很多,学校三令五申不准游泳,没有人听,直到有一天淹死了一个刚进初一的小孩子,大家才怕起来,再没人敢下河了,担心死鬼在水下面拽他。”
关于这一段淹死人的文字,应该是我的杜撰。小河沟很浅,不大可能淹死学生。但是我脑子里又分明有这样的记忆,就张冠李戴了,算是给平淡的描述增添一点传奇性。
母校的风景在我的脑子里是一个定格,呈固定的姿态,永恒不变。前几年我曾经去过一趟桥黄,沿黄中外围墙慢慢走了一圈。眼睛里看到的全是陌生,崭新的教学楼与我之间有种疏离,所以我没有踏进校门。理智上,社会总是在进步的,学校也应该与时俱进,旧貌换新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;情感上,却永远保留着从前的记忆,铭心刻骨,不愿有丝毫的差异。
跟黄中结缘,是因为xxx后期父母下放到黄中任教,好像是1969年底的事情吧。搬家的卡车穿过镇上尘土飞扬的小街,摇摇晃晃开进黄中宿舍的小院。低矮的门洞里窜出一个瘦高的中年人,慌手慌脚帮我们抬卸家具,热情而略带憨厚的笑容融化了我们在寒风中凝固成冰块的心灵。父亲介绍他姓张,张海德老师。高中阶段他成了我的班主任,教我的语文。
我插班进初二。我的语文老师姓王,数学老师姓刘。进黄中之前,我是个资质平平的学生,语文尚可,数学就相当勉强,没有兴趣,也缺少灵气。有一次上数学公开课,讲勾股定理,恰好我在原来的学校学过了这一段内容,回答刘老师的提问时便从容不迫,条理清晰。刘老师大喜,以为发现了一个数学天才,此后就对我另眼相看,上课总是将最难的问题留给我回答。我受宠若惊,从此不敢懈怠,渐渐对数学有了兴趣,倏忽开窍了一样。数学好,连带着其它功课也好了,自己对自己有了信心,也有一个期望值。我高中的数学老师姓黄,我还记得他白发飘飘走在校园的样子。黄老师对我更是偏爱有加,据说他每次批阅考卷,先找出我的一份来做标准答案,如果有一题我做错了,那就基本上是全班皆错。老师的偏爱是举在我身后的一根鞭子,哪怕一次小小的期中测验我也不允许自己让老师失望。高中毕业考试,六门功课,我拿了平均九十八分的成绩。至今回想起来,我还是很感谢刘、黄二位老师。数学对人的智力开发至关重要,高考时我参加的是文科考试,却也是凭数学拿分才进了北大。
中学时代,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,父母的愁眉始终不展,具体到我的身上,我总是为同一样事情困扰:如何应付那一次又一次忆苦思甜的班会和作文。家庭出身不好是我心中时时在流血的伤疤,我躲闪着遮掩着尽力不让我的同学知道。但是我不敢谎报出身,说自己的祖辈如何苦大仇深,如何吃了上顿没下顿。我总让自己的言词模棱两可,在剥削与非剥削的边缘之间滑来滑去。那几乎是一场出色的智力游戏,我不能不赢。我在那期间日益变得聪明起来,并且打下了日后当作家写小说编故事的基础。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王先生应该是知道我履历表上的一切情况的,对我闪烁其词的杜撰,他始终保持沉默,没有戳穿我也没有岐视我。事隔多年,不知道王先生还记不记得当年我那些暧昧的作文?
1970年底,我初中毕业。那年正逢上山下乡运动有一个暂时的停歇,全班同学几乎都放弃升入高中,参加了工作分配。那期间我父亲被关在县里的一个学习班上,母亲要独自应对让我升学还是工作的难题。不升学肯定能进工厂,升了学很可能两年后毕业下乡。母亲是个优柔寡断的人,期间的犹豫和徘徊像极了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。邻居张海德老师闻迅过来,帮助母亲作了决断:当然要读高中,多读书总没有坏处。
我跌跌爬爬进了桥黄高中,有幸成为张老师的学生。
人生就是一次次的偶然,无数个偶然的片断组成了生命之链。高二那年,1972年的5月,为纪念毛泽东《讲话》发表三十周年,学校里举办“红五月征文”比赛。我投了稿,是篇超长作文,有五千来字吧,题目叫《补考》。一天上午在操场劳动,有同学奔过来告诉我,我的作文在学校报栏里贴出来了,上面打满了红双圈。那时候,老师们批阅作文,喜欢在认为最好的字句后面画上红双圈。当时我心里很兴奋,即刻就想去看看,却又矜持,不愿在同学面前显出我的迫不及待。挨到中午,校园里寂静无人时,我像做贼一样溜到报栏前,傻乎乎地笑着,独自欣赏我的打满了红色双圈的作文。我带着心跳,从头到尾一个个数下来,一共是九十八个红双圈。这就是教我语文的张海德老师给我的评价。
九十八个!多么吉利的数字。冥冥之中,这仿佛是对我的命运的一种昭示,一种生命密码的解读,一种诱导我、指引我的宇宙气息。
带红双圈的作文在报栏里张贴了许久。一天,县文化馆的同志到学校办事,偶尔走过报栏,看见这篇作文,就揭下来带走了,不久刊登在县刊物上。县办刊物送到扬州地区交流,被地区刊物选中,第二次发表。几经周转,次年,《补考》竟赫然发表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正式刊物《朝霞》上。那时我已经下乡插队,父亲鼓励我说,既有一,何不能有二?我想也是,就接着往下折腾,就陆续写了并且发表了很多小说,就成作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