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这个人,智商一般;虽然不聪明,大概也不算太笨。可是我小时候却笨得出奇,现在想起来还会脸红。一般的笨小朋友读书还能死记硬背,我却连死记硬背都不会。短短的一篇课文,别的小朋友至多读十几遍也就背出了;可我无论怎样苦苦地读,硬是背不出;即使勉强记住,临到要用的时候,还是丢三落四地记不全。成果自然不妙了,记不清报告单上挂过多少“红灯”;但有一个“数据”绝对准确:我从小学到初中二年级,竟创下了累计留级四次的“辉煌记录”!小学老师说我是“聪明面孔笨肚肠”,我也认定了自身是个笨小朋友。笨,渐渐成了我心灵上一道抹不掉的阴影。
但在初中二年级留了一次级以后,我的学习却奇迹般地出现了转机,前后反差之大,连我自身都觉得难以置信。各科成果都上去了,到初中毕业的时候,居然都达到了优秀。语文(当时叫“国文”)成果尤其突出,即使是班里的几名学习“尖子”、也不敢在语文学习上跟我一争高低。知道我的留级记录的人觉得不可思议:“聪明面孔笨肚肠”的钱梦龙,是不是吃了什么灵丹仙药,怎么一下子变聪明了?
我自身却明白,这转机是怎样发生的。
原来,我从升入初中以后,忽然对课外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。最初读到的是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,尽管读得一知半解,但诗里那些花红柳绿的字眼还是把我深深吸引住了。因为爱读,便加倍用心思去体味,还特意求父亲替我买了部《辞源》,遇到生字、典故,就请教这位缄默的老师。后来又买到了一部《诗韵合壁》,居然无师自通地弄懂了诗韵和平仄,还能够依照诗的平仄声调来吟哦,真的品出了一点诗味。读诗渐多,我终于悟出,凡是自身喜欢,并且考虑过理解了的东西,其实是很容易记住的。就这样,我每天背几首,不到半年,就把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全部背下来了。随着阅读兴趣的高深,我的阅读面也渐渐扩展了。由唐诗而宋词,最早读到的词选是《白香词谱》;然后又读诗话、词话,对袁枚的《随园诗话》尤其喜爱;后来又扩展到读《古文观止》,读当代作家的诗文和翻译作品。鲁迅的杂文和小说,林琴南用文言翻译的《巴黎茶花女遗事》、《块肉余生述》(今译《大卫·科波菲尔》)等,都曾使我手不释卷。我读书学陶渊明的态度,“好读书,生吞活剥”,似乎不太可取;但因为心有所“好”,读得多了,有时就举一反三,倒也经常能够领略到“每有会意,便欣然忘食”的乐趣。
读书引起了写作的欲望。先是学着写旧体诗,懂了平仄以后,就专写律绝。随着阅读范围的扩大,写作的品种也多起来了,新诗、散文、杂感都写过,还试写过几篇短篇小说,但最爱写的还是律绝。在发表欲的驱动下,我又和一位同样热衷于写作的同窗合办了一份壁报《爝火》,每月出一期,从撰稿到编辑、美化、出版都由两人分担,买稿笺等必需品的费用也由两人分摊。我由于投入精力过多,以致把各门功课(国文除外)都荒废了。我在初中二年级的那一次留级,其实不是因为“笨”,而是严重“偏科”的必定结果。
我终于痛下决心结束自身不光彩的“留级史”,在继续坚持浓厚的读写兴趣的同时,分出一局部注意力来关心其他各科的学习。这时我突然发现,自身的理解力和记忆力随着读写能力的提高,也有了明显的改善。一个最有力的证据是:原本视为畏途的数理学科,现在学起来也并不感到困难了。我还摸索出一条行之有效的经验:课前先自身阅读教材,自求理解,到听课时随时把自身的理解和老师的讲解对照、比较;无论同或不同,都问个“为什么”,细心体会。这样,单一的听讲变成了一种全方位的考虑,既把知识学活了,又学得轻轻松松,饶有趣味,成果却大幅度地上去了。初中毕业,我因为各科成果都达到优秀,获得了免考直升本校高中的资格。遗憾的是,因为家庭的原因而失学了。一年以后,上海解放,我到一所小学自荐,当了教师,不久转入中学执教初中语文,1956年起担任高中语文教师。一个从小笨得出奇、又仅有初中学历的青年教师,居然能够胜任高中的语文课,而且由于教学成果较好,担任了语文教研组长,“xxx”以后又被评为上海市特级教师,出版过两本有关语文教学的专著,发表过不少文章……所有这一切,究竟是怎么发生的?想来想去,只能归因于一点:初中阶段就已起步的广泛阅读,不但丰富了我的知识,而且使我原本很糟糕的智力状况发生了根本的改变。
读书,正是治好我的“愚病”的灵丹仙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