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阿长与<山海经>》赏析
此文写于1926年3月,此时鲁迅已人过中年,面对世事的复杂与坎坷,又刚刚经历过段祺瑞政府的血腥屠杀和通缉,感到与那些卑劣论敌们“纠缠”实在有些痛苦和无聊,正如他所说的:“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宁静来”,咀嚼和思索以往的生活。追忆往事、忆念故人时,第一个涌上他心头的居然是自己幼时的保姆长妈妈,一个既无伟大事迹、也无才华容貌的普通人,甚至于连名字也不为人所知。也许,正是这样的普通人,没有刀来剑往,也无血雨腥风,更让鲁迅先生感念到人间的真情与温暖。
重新阅读此文感觉到的长妈妈印象:她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最普通的劳动妇女的代表。不仅姓名不为人知,而且连称呼都是已经离开的那个女佣的,仅仅一个代号而已;还有她切切查查的毛病、竖起第二个手指上下摇动的习惯性手势、“大”字的不雅睡相、关于长毛的一知半解张冠李戴的故事……很多缺点,没有文化,也没有什么文雅的修养。文中又写到长妈妈关于元旦的仪式、懂得的许多规矩,读来感觉到有一点点心酸,这是一位底层的女性对生活的一点点希冀,或者说是一种低微的信仰,只希望从小主人口中讨一句吉利话,获得一点心中的慰藉,唯此而已。孩子念念不忘带画的《山海经》,长妈妈这个不识字的女仆竟然记住了,跑了很多家书店,买了来放到了孩子的手中。这其中有对自己曾经不小心谋害了孩子心爱的隐鼠的歉意,但更多的还是对孩子的一种体贴与关爱。在成人的世界里,一个小玩意儿算不上什么,但长妈妈理解它在儿童内心世界至高的地位,花费了很多精力买到了它,这不在一个保姆的职责范围内,但是她这样做了,这其中折射的是一个成年人对孩子的真挚的温情。也许,这份工作带给她的,不仅是生活的依靠,还有自己孀居无子生活的一种精神寄托。
尊重生活的真实,既有让自己感念的部分,也有不太愉快的谋害隐鼠、“切切查查”的回忆,不做作,不虚假,不给人物带上虚假的光环,我觉得这既是鲁迅先生的文风,也是他的人品写照。
《朝花夕拾》一书一个明显的特色,是作者在以儿童的目光追忆往昔的同时,又以成年人的眼光来做出新的评论。例如文中关于元旦古怪仪式一节:
梦里也记得元旦的,第二天醒得特别早,一醒,就要坐起来。她却立刻伸出臂膊,一把将我按住。我惊异地看她时,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。
她又有所要求似的,摇着我的肩。我忽而记得了——
“阿妈,恭喜……”
“恭喜恭喜!大家恭喜!真聪明!恭喜恭喜!”她于是十分欢喜似的,笑将起来,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,塞在我的嘴里。我大吃一惊,也就忽而记得,这就是所谓福橘,元旦劈头的磨难,总算已经受完,可以下床玩耍了。
这一部分文字,完全是以儿童的视角来写。“我”忘记了早上起床要做什么,所以“惊异地看她”,在阿妈“摇着我的肩”后,“我忽而记得了”;又因为把元旦早上需要吃福橘也忘记了,所以写的是“阿妈将一点冰冷的东西,塞在我的嘴里,我大吃一惊”。如果用成年人的角度来叙述,可能就会写成:“阿妈很高兴,将一瓣冰冷的福橘塞到我的嘴里。”但因为这正是一个忘记了元旦早上要吃福橘的孩子的感受,所以写作“一点冰冷的东西”、“大吃一惊”。这个事件的结局是:“这元旦劈头的磨难,总算已经受完,可以下床玩耍了”,而这种“磨难”“受完”,正是孩子的感受,也正是孩子眼睛里的大人世界。(补充:这一部分文字中标点符号的使用也很值得揣摩,破折号,省略号、四个叹号,恰到好处地展示了长妈妈内心的急切,盼望得到这一点新年祝福,以此希冀自己一年过得顺顺溜溜。准确的表达也体现在标点符号的使用上。)
作者以一个儿童的视角回忆和叙述往事,在文章的结尾时,他又回到了成年人的世界:
我的保姆,长妈妈即阿长,辞了这人世,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。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,她的经历;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,她大概是青年守寡的孤孀。
仁厚黑暗的地母呵,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!
深沉的怀念,真挚的祝愿,此时已是一个成年人对长辈的悼念与安慰。长妈妈诸多上不得台面的修养、众多古怪的仪式他都已能理解,而那本粗糙的《山海经》带给幼时迅哥儿的喜悦则成为多年后内心深处那份快乐的回忆。诸多感慨,只能化作一份心愿,愿这位卑微的女性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安享生活。而这,正是一个历尽沧桑与坎坷的中年人对往事的慨叹与追念。这也是全书的感情基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