点击上方申江服务导报,跟着小申吃喝玩乐逛上海
高山流水
欲将心事付瑶琴
知音少,弦断有谁听
——岳飞《小重山》
1867年,同治六年,山东的战事终于进入了尾声,东捻军被李鸿章的大军剿灭在寿光海滨,这段天怒人怨的战争,让齐鲁大地满目疮痍。就在寿光附近的诸城,当地的大氏族王家,降生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男孩——王宾鲁。
战乱最苦,在王宾鲁降生时,昔日诸城的名门望族正是一片萧瑟。杜甫曾说:国破山河在,1867年的王家,还有七百亩颗粒无收的良田,熄灭的战火之后,新的希望又重新发芽。以古琴名动中国的诸城王家,一边重建家园,一边又开始抚琴而歌。王宾鲁,在乡间农人质朴的谣曲与兄弟叔伯高雅的琴声中长大,家族的DNA让他从小就爱上音乐。做不起古琴,他就自己在书桌上钉上麻绳,煞有介事地学叔伯们抚琴而歌。
如此爱乐,感动了王家宗师级的古琴大宗师王冷泉,他亲自教这位曾孙子弹琴。冷泉性格冲淡率真,琴风即使在大名鼎鼎的王家也是自成一格。冷泉操琴自由洒脱,擅用轮指,潇洒于绮丽缠绵与苍茫刚劲之间,爷孙俩可谓趣味相投,心气一脉。只可惜,没学几年曾祖父冷泉就过世了。换成另外几位琴风严谨的叔伯王心源、王心葵时,却很不喜欢这位小侄儿的自由琴风。甚至骂他乱弹琴。天生反骨的王宾鲁只能在十多岁的时候离家出走,到处游学。为了生计,甚至在妓院教琴。
此中只关风月,无人更解深情。
1901年的时候,山东济南有一个叫鸣盛社的古琴乐社,当时就在济南教琴的王宾鲁也时常来社里,以琴会友。社里有一位李见忠的琴师,在大汶口听到一位歌妓,用柳琴弹唱了一支小曲——骂情人,甚是婉转。就用工尺谱记下了曲调,回来后,和社友一起把这民间小调改成了古琴曲。所说的这个谱子,王宾鲁正好看到,就在原谱上增加了五个轮指,修改了几个乐句,然后改名成《关山月》,到处弹唱,一时成了坊间勾栏中传唱的金曲。它的歌词正是诗仙李白的同名名作。
这事让鸣盛社的人很不满,至于王家的那些古琴宗师们,更是指责这位离经叛道的侄子在这首弦歌(指用弦乐器伴奏的中国古典艺术歌曲)中,用了太多轮指,“油腔滑调”,不仅如此,它还打破了自诩格调高远的王家古琴遗风中,禁弹民间小调的清规“戒律”。
叔伯们和琴社,两头夹击,一时间,山东的琴人,甚至妓女,竟然没人再敢去跟王宾鲁学琴。不得已,生计无着的王宾鲁只能离开故乡,云游到南方,这首名曲也就一时失传了。其实王家对这个长期混迹在青楼勾栏的侄子早就看不惯。
王宾鲁《关山月》谱子的故事,鸣盛社琴人是在1962年才编出来的,扯了妓女和抄袭,总不至于让1921年就仙逝的王宾鲁,从坟里跳出来亲自辩驳吧。高远的诗琴非要搭配上妓女的勾郎小曲,人们才觉得过瘾。
王宾鲁是个桀骜不驯的琴师,我行我素,一向不爱与人争辩。更何况要与自己的叔伯们对峙。他自有自己的抚琴之道,他曾教导自己的弟子弹琴:
既不以他人为可法,又不以诸谱为可凭
琴在手中,乐在心中,诸派之法,不过是弹奏技巧,音乐的真谛是诗意与美好。至美之声千古不变,变的只是时事风云,人情冷暖。一支旋律,青楼里可以是勾郎小调,在他的指下就可以是千古绝唱。
叔伯们泥古不化、鸣盛社的年青人搬弄是非,最多是砸了他一地的饭碗,只要古琴在手,总有人会为他的音乐喝彩。高山流水觅知音,江湖夜雨十年灯。王宾鲁由北向南,一路弦歌。最终在南京师范当了一名民乐老师。
千古绝唱
千江有水千江月
——正受《嘉泰普灯录》
王宾鲁传谱 | 关山月
范李彬弹唱
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
长风几万里,吹度玉门关
——李白《关山月》
在简谱上《关山月》和《骂情人》的确很像。只不过,真正了解中国音乐历史脉络的行家,会把这支曲子主旋律的最早出处,还原到六朝时期的乐府。李白正是依据在这首官方乐府勘定的著名鼓乐横吹曲,填出了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。
在游学中,王宾鲁得到过一份珍贵的《龙吟馆琴谱》的残本,这本古老的琴谱,如今收藏在荷兰的博物馆中,据说是一位流亡日本的明王子整理的。弦歌《关山月》的曲调原型就在其中,只不过物事人非,汉语语音变化,昔日的塞外悲歌,如今已经无法演唱,空留下诗仙苍茫的诗意。
原有曲调,在近千年的流传中,枝生出无数民间版本。《骂情人》只是其中一首。
花开花败,为什么你还不来
小侬家把相思害,你还装呆
——山东小曲《骂情人》
没人知道那位大汶口青楼的无名姑娘,是从哪里学到了这支小曲,又是哪位公子填出了如此你侬我侬的歌词。民歌版的《骂情人》我看过简谱,它显然缺少王宾鲁弦歌版《关山月》中,那份千古苍茫的喟叹。
王宾鲁曾说:古人好为新声,今人泥于古调,虽传讹而不察。
一代代的琴师,并不是照谱弹琴的机器,更何况,多数时候:那些曾经流淌在优美旋律中的诗词,连个残谱都不剩。无论是自度新曲,还是重编古曲,其实都是一件心灵伟大的创造。嵇康在临刑前一曲《广陵散》也是古曲新编,却没有人去争论《广陵散》的原谱是否得自某个青楼女子或者盗墓笔记。
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,王宾鲁从来不关心这曲子已经有了多少版本。他更关心的是寻找那失落在时光长河中的诗意,他要让诗与乐这对千年前的旧情人重新相聚,重新焕发出璀璨的光芒。六个主要乐句,上下相对,简洁地与诗仙的名句呼应成篇,上片落在刚劲的徵音之上,下片落在深厚的宫音之中,千言万语只剩下:
两行清泪,一声叹息
山高水远,月近楼空
王宾鲁传谱 | 秋风词
何怡弹唱
秋风清,秋月明
落叶聚还散,寒鸦栖复惊
相思相见知何日
此时此夜难为情
——李白《秋风词(别名三五七言)》
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,诗意入歌,都是艺术歌曲的核心价值。两千年前孔子编定《诗经》,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评论:三百五篇,孔子皆弦歌之。在中国的文脉与音乐史中,弦歌传统由来已久,它本意就是指抚琴瑟而咏歌。千年来,诗与歌一直相互成就。反倒是如今,我们却在无意中把它们分开了。如今的音乐家,要么抱怨找不到谱,要么抱怨读不懂谱,要么推脱古代语音与现代的不同。却不知,诗歌的传承,重要的不是发掘旧谱,以古唱古,而是在新的时代,用音乐不断重构、不断地从我们的心底唤醒那千古不变的诗意。
我们身在历史的长河之中,时光如水,逝者如斯。一首李白的《秋风词》千古绝唱简谱,历史版本就有好几个,王宾鲁的传谱,揉和了李白的原词与另一首同样古老的《相思曲》,简洁的拨弦余音寥寥,在空弦处,留下月白风清的淡淡诗意。
1920年时,客居金陵的王宾鲁已经白发苍苍。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,回首30年告别故乡浪迹江湖的岁月,老人经常会暗自神伤。千山同一月,此月照相思。
那年,受上海友人邀请,王宾鲁带着弟子徐立荇千古绝唱简谱,去参加盛况空前的晨风庐琴会,当时中国各大古琴流派的宗师级人物汇聚一堂,整整三天以琴会友。王宾鲁在第二日以一曲《沉沙落雁》技惊四座。川派古琴大师顾梅羹对当年的这场著名的琴会仍然记忆犹新。他晚年时曾对自己的学生回忆说:那天,王燕卿(王宾鲁,字燕卿)还没演奏完,座中的好多琴人已经忍不住侧身站起,有的更靠近了倾听。一曲既罢,琴会的主持人周庆云不禁脱口叫好,说:“这次琴会就以此曲为魁首了!”
王宾鲁也许自己也没曾想到都年过半百了,磊落一生,这时才声名雀起。自古武无第二,文无第一,其实1920年时的王宾鲁,已是重病缠身,声名对这位时日不多的老人而言已如浮云。他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一件事,那就是他一生都没来得及整理完的《龙吟观琴谱》。
王宾鲁传谱 | 平沙落雁
据说有一年夏夜,他的弟子徐立荇曾在梅庵厢房里练琴,天气烦热让人心神倦怠。徐立荇回忆说:不知什么时候,自己都睡着了,突然听到老师在房间里弹他自己修过谱的古琴曲《平沙落雁》,泛音、按滑音和空弦瞬间的交替,铿然余响中,仿佛雁过青空,妙不可言。于是他就坐到老师身边细听。夜风突然吹灭了琴边的蜡烛,老师仍抚琴不止,一时间唯有琴声如梦,因为天热而烦躁的心事,也被老师琴声抚得心静如水,只映出一帘风月。
戍客望边邑,思归多苦颜
高楼当此夜,叹息未应闲
——李白《关山月》
1921年,就在晨风庐琴会的半年之后。王宾鲁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撒手仙去。他的弟子徐立荇就把老师身前整理的古曲合编到一起,起名为《梅庵琴谱》刊行于世。梅庵,指的是南京师范校长特别拨给王宾鲁的三间平房。在这本近代最重要的古琴谱中,最著名的弦歌就是李白的《关山月》与《秋风词》,他一生努力,终于让诗仙的诗句在音乐中重新流淌起来。
传说李白醉月而死,令人唏嘘的是,王宾鲁和李白一样好酒而终。
据他生前好友回忆,他经常夏天不洗澡,一靠近他的屋子就能远远地闻到一股酒气。医生说,他的死其实和长年酗酒有关。他死时,家徒四壁,也没能叶落归根。还是南京山东会馆的同乡为他出的丧葬费,为了答谢这位同乡,他将自己一生最爱的古琴——古斋琴送给了他。
一生飘零,沧海浮云,到头来,人生如梦,只换得一樽还酹江月。
三十三又三分之一 授权 转载
本文部分图片内容来自网络
如有版权问题 请联系 申江服务导报社
转载文章 请联系后台授权
以上内容由《申江服务导报》原创,转载请事先沟通联系并注明出处。